人民币汇率问题怎样在华盛顿炼成

美方对中国的施压，还远不止学者发难那么单纯，而是一个连环系统，可分为“学者—议员—政府—商界”不同层次

自去年初奥巴马上台执政以来，美国在人民币问题上对中国发难，主要有两个波次：第一波是在财长盖特纳上任前后，盖氏公然指责中国是“汇率操纵国”；第二波则是现在美国在人民币问题上全面施压，大有人民币不升值不善罢甘休之势。

盖氏的攻击，因遭到美国舆论普遍反对以及当时美国有求于中国的形势，最终以美国的改口而偃旗息鼓。但还不到半年，新一轮攻击又开始了。

人民币汇率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发酵成为中美焦点议题？华盛顿在这个问题上到底打什么算盘？

“打手”伯格斯滕与克鲁格曼

3月24日，美国国会山。众议院最有影响力的筹款委员会就人民币问题举行听证会。这也是2007年以来，美国国会再次就人民币问题召开听证会。

上午10时许，美国众议院筹款委员会主席桑德·莱文用锤声宣布听证会开始。

这位重量级议员劈头就称，人民币汇率“这一有争议问题”中“没有争议的一点”，就是人民币币值存在低估。他指责，正是因为“低估”，导致在过去3年，美国每年对华外贸赤字达到了2200亿美元。

紧跟其发言的资深众议员Dave Camp也宣称，中国对货币市场的干预，是中国经济每年10%的高速增长以及美国接近10%的失业率的“根源”。换言之，美国的失业率居高不下，主要应归咎于大洋彼岸的中国。

在当天出席听证会的四名专家中，本刊记者看到了两个很熟悉的名字，一位是美国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所长弗雷德·伯格斯滕，他是中美“两国集团”（G2）的始倡者；另一位则是历史学家、哈佛大学教授弗格森，他是所谓的“中美国”概念的提出者。

这两位曾鼓吹中美应加强合作的著名学者，现在在人民币汇率问题上，却选择了对中国严加抨击。

伯格斯滕宣称，人民币兑美元币值低估了40%，因此美国对中国的贸易制裁政策不能被认为是保护主义措施，而是“反保护主义”措施。

弗格森也在听证会上称，当前世界经济失衡的焦点问题，就是人民币币值严重低估，因此，美国财政部应在今年4月15日的汇率报告中将中国定为“汇率操纵国”。相形之下，弗格森略为客观一点。比如，他强调，美国不应对此向中国征收惩罚性关税，因为此举将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但伯格斯滕则毫无顾忌，在听证会上，伯格斯滕更向美国政府献出了压人民币升值的“三步走战略”：

第一步：4月15日美国财政部将中国定为“汇率操纵国”，以此划出底线，迫使中国磋商。

第二步，争取欧盟支持，并与其他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达成一致，以51%的投票权使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发表“特别报告”，命令中国立刻采取补救措施。如果无法达成这一点，美国仍可要求西方国家掌控下的IMF发表谴责中国汇率政策的报告。

第三步，美国要求世贸组织（WTO）作出裁定：中国汇率政策违反WTO规定并须作出更改。按照规则，WTO会就人民币是否被操纵，征询IMF的意见。而作为铺垫，美国已在第二步中促成了IMF的立场，因此中国无翻盘可能。

伯格斯滕扬言，这“三步走”战略将使全世界聚焦人民币汇率问题，迫使中国不得不采取升值举动。

这是值得注意的一点：在目前新一波对人民币汇率的攻击中，美国学者，尤其是一些知名学者，一再推波助澜。

一些美国主要媒体财经记者私下对本刊记者表示，他们也对人民币突然成为焦点感到奇怪。一些议员有政治动机这不稀奇，但一些学者，尤其是一些知名学者对人民币汇率的攻击，则让议员们喜出望外，因为这使得他们攻击中国有了“正当”的理论基础。

“这些议员现在就对民众说，你看，中国操纵人民币，这可是经济学家们的意见，可不是我们空口无凭。”一位资深美国媒体记者说。

在攻击人民币汇率的美国学者中，最出名的两个人，一位就是在听证会上出现的伯格斯滕，作为美国知名的经济类智库的创始人兼所长，伯格斯滕在美国政商两界有广泛影响力，《今日美国报》曾将他评为“十大最能改变你生活人士”之一。

另一位就是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家教授克鲁格曼。克氏曾在近期就人民币汇率发表过三篇评论文章，他曾公开宣称，外国“有意”采取保护主义措施，就是因为中国拒绝人民币升值，如果中国不更改相关政策，更多保护主义措施也是“理所应当”。

可以说，在这一轮对人民币攻击中，这些经济学家起到了“打手”的作用，他们的高调指控恶化了中国在美国舆论中的处境。

施压是一个连环系统

在人民币汇率问题上，美方对中国的施压，还远不止学者发难那么单纯，而是一个连环系统，可分为“学者—议员—政府—商界”不同层次：首先是一些知名学者对中国汇率体系高调攻击；其次是美国国会议员的“上纲上线”；然后是奥巴马政府“乐观其成”；美国商界则多持坐山观虎斗的看客心态。

国会是对华施压的中心。3月16日，美国参议院两党小组抛出一项法案，要求奥巴马政府向被认定存在汇率操纵的国家采取报复措施，矛头直指中国。参议员Stabenow宣称，人民币币值被低估了有20%~30%，因此导致大量中国商品输往美国，“这不公平，是欺骗。”

此前一天，也即3月15日，130名美国众议员则联名致信美国财政部长盖特纳和商务部长骆家辉，要求将中国认定为“汇率操纵国”，并要求美国商务部对中国商品实施反补贴制裁。

信中宣称：“中国的货币操纵行为对美国经济影响已严重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除了要求美国商务部和财政部采取行动外，这些议员更要求美国政府采取外交行动，在双边以及IMF等多边组织框架下对中国施压。

在行政系统方面，相对于以前总统很少直接谈及汇率等可能影响市场的敏感话题，奥巴马近来在人民币问题上多次“直言不讳”。

他曾公开说，当前美国的一大国际挑战就是汇率问题，美国商品价格被人为抬高，其他国家商品价格被人为压低，这使美国商品的竞争力被严重削弱。

在3月11日美国进出口银行年会演讲中，奥巴马更强调，有外贸赤字的国家应该增加储蓄和出口，有外贸盈余的国家应该促进消费和内需。如果说前半句话还只是意有所指，那随后的一句话就是直接点名了---奥巴马宣称，“中国采取市场导向的汇率政策将对全球平衡努力做出必要贡献。”

美国朝野几乎同时改弦更张，远不只是汇率问题那么单纯。如果说，盖特纳上任前后口不择言，尚有缺乏政治头脑或有意试探的因素，那么美国新一波在汇率问题上的攻势，意图则是多方面的。归纳起来，大致有三。

第一， 政治化企图。当前美国失业率高企，民怨沸腾，而中期选举又在即，奥巴马急需转移国内焦点，而议员们更希望操纵议题，为自己选举拉票。

耶鲁大学管理学院金融学教授陈志武对本刊记者说，美国政客这么做，倒不见得真希望此举能创造多少就业，而是希望在舆论上和形象上争取得分，他们目前的第一任务就是保住自己的席位，保住自己的政治生命。

奥巴马政府为了得到议员的支持，也就开始炒作人民币议题。“很遗憾，中国就成了美国政客的‘出气筒’。”陈志武说。

第二，降低赤字，为美国扩大出口铺路。奥巴马制定了雄心勃勃的目标，在未来5年内，美国出口额要翻一番，由此为美国创造两百万个就业岗位。在金融危机导致各国购买力下降的情况下，美国出口最大的指望，无疑就是中国。

对于这波对中国的攻击，奥巴马政府官员大多持“乐观其成”的态度。对此，中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就明确指出：“有些国家为了提高本国出口而贬低本国币值，反过来又企图用施压的办法来强迫别国的货币升值。我以为这种做法是一种贸易保护主义的做法。”

第三个方面，美国此举，仍然不乏对中国发展的遏制心态。

值得注意的是，在以往美国国内对人民币汇率问题进行攻击时，美国商界，尤其是一些美国大企业都起到了积极的反制和缓冲作用。但在这新一波攻击中，这些本可对政府有影响力的企业大多采取了观望态度。

其原因大致有二：一方面美迫使人民币升值不损害这些企业利益，甚至可能还对他们在中国扩张有所裨益；另一方面，他们认为中国目前对外资政策在收紧，不满之下希望借此迫使中国政府做出更多让步。

这一点，或许是需要中国政府认真思考和应对的。

中国官员在美国展开了颇具规模的舆论攻势

面对山雨欲来的美方压力，在3月的两会记者会上，温家宝总理就明确表示，中国反对各国之间相互指责，甚至用强制的办法来迫使一国的汇率升值，因为这样做反而不利于人民币汇率的改革。

中国商务部长陈德铭也强调，人民币汇率大幅升值无法实现全球经济的再平衡，“强压一国货币对彼此都没有好处，是一种非理性的选择”。

陈德铭并且警告，如果美方报告将中国列为“汇率操纵国”并伴随有贸易制裁和其他贸易保护措施，中方“不会熟视无睹”。

除了中方划清“底线”外，中国官员也在美国展开了颇具规模的舆论攻势。陈德铭和商务部副部长钟山近来多次在美国主要媒体发表文章并接受专访，阐述中方原则立场，在3月底钟山赴美访问期间，用钟山自己的话说，“短短30个小时，我就出席了9场外交活动”。

从效果看，中国这次在美国对舆论的引导宣传可以说积极效应超出了以往任何一次中美争端。通过美国媒体的广泛报道，中方在人民币汇率的坚定立场也为美方所认知，美行政部门也开始由原先的推波助澜转为更为理性地处理问题。

以这次钟山访美为例，据知情人士向本刊记者透露，面对美国的压力，中方一直坚持三点基本立场：

第一， 将美国失业增加归咎于中美贸易不平衡，并强迫人民币升值，否则就对中国出口产品征收惩罚性关税的说法完全是错误的。

第二， 人民币汇率不是造成美对华贸易逆差的根本原因，从过去的经验看，汇率不是解决贸易不平衡问题的良方，强压人民币升值不能解决中美不平衡问题。

第三，中国并未操纵人民币汇率或低估人民币币值，如果美方以此为由对中国出口征收惩罚性关税，中国将被迫采取反制措施，引发贸易战的责任完全在美方。

第一点是从理论上驳斥，第二点则是以基本数据加以解释，第三点则是中方的反制措施。

在此基础上，钟山对美国媒体做了很多耐心的解释和说明。

在美国逆差成因问题上，钟山指出，其根源不是中国进口太多，而是美国出口竞争力不足，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美国的出口管制“自废武功”。

“美对华出口管理措施是典型的冷战产物，不仅对中国不公平，也严重制约了美最具竞争力产品的对华出口，导致美国企业错失中国市场商机。”钟山在3月24日美国商会的早餐会上指出。

他引述相关数据讲，2001年至2008年，美对华出口高科技产品占中国同类产品进口总额的比重，从18.3%降至6.3%。钟山表示，如果美国能放宽对华出口管制，仅仅维持18.3%的市场份额，对华高科技产品出口就可达到600多亿美元。

据知情人士透露，对于中方的这些言论，美方有些表示难以接受，但对于中方因此划出的底线，美方也软化立场表示，他们无意也不希望和中国发生贸易战，但美国政府无法控制国会议员的言行。言下之意，美方一些言行也不无政治姿态，中方不可过分解读。

4月15日的汇率报告是博弈重要节点

以前对中国多持批评立场的众议院议长佩洛西，在人民币汇率问题上却表现得颇为克制。她对外界表示，美国国会将在奥巴马政府4月就中国操纵汇率的问题发表正式报告后，再决定采取何种立法活动。“上一次他们（财政部）宣布中国没有操纵货币，我们要看看他们这次怎么说。”

从目前看来，4月15日美国财政部将要发表的汇率报告，无疑是整个博弈的一个重要节点。从表面看，美国很可能将中国定为“汇率操纵国”，或者说，这种可能性比以往要大。

陈志武对本刊记者说：这种概率“很可能有80%~90%”。“美国是选举政治，为了选举成功往往不计后果。但我也相信，这样的结果对双方都不利，双方都不愿意这么做。”

美国前贸易代表施瓦布认为，美国财政部报告有可能将中国列为“汇率操纵国”，即使不在4月，最迟也会在5月北京举行战略与经济对话之后。但她也表示，这个行动“象征意义要比实际意义大”，目的是争取今年秋天的国会中期选举选票。除了两国继续协商外，不会带来具体行动结果。

美国方面发出矛盾信号，这是因为较之以往，中国重要性空前突出，美国在挑起事端同时，必须考虑可能的灾难性后果。

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教授、世界银行前驻中国首席经济学家鲍泰利对本刊记者表示，人民币大幅升值对美国也是得不偿失。如果按照伯格斯滕的主张，人民币升值25%，美国对华出口将会受益，但美国从中国进口额是出口的三倍，美国将因进口多支付750亿美元。

因此，与国会议员要求人民币大幅升值的要求相比，美国行政当局的要价更为灵活。

据知情人士透露，美方目前坚持的立场大致有二：第一，坚持人民币存在低估，由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也指责人民币低估的结论，美国更显得言之凿凿、理直气壮；第二，美国希望中方根据市场导向来确定汇率，使人民币汇率更具有灵活性。

从目前的中美重大外交活动的时间点看，在4月15日前，美国将在华盛顿举行国际核安全峰会，中国领导人可能也将与会，中美高层势必会在包括人民币汇率问题上进行磋商；5月，中美将在北京举行第二次战略与经济对话，中美都表达了彼时讨论汇率问题的意愿。

因此，如果中美双方在汇率的表态和政策上展现出某种灵活性，并考虑到中美可能贸易战对双方整体经济的大冲击，美国在4月15日的汇率报告中将中国定为“汇率操纵国”的可能性相对较小。

但美方不会主动排除这种可能性，其引而不发并由国会继续向中方施压，旨在迫使中方做出更大让步。当然，如果中美双方言论都出现失控，也不排除美方铤而走险向中方施加更大压力的可能。

这种非理性的博弈，将无疑是两败俱伤。在离开华盛顿前夕，钟山在与中美主要媒体记者茶叙时，对人民币争端前景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相信，中美双方政治家一定有智慧和能力来解决目前的问题。”■